姬重澜奔赴深海时,姬既望才八岁。
虽说氐人生来早慧,但大抵是因为隐藏在姬家中的涡流教徒有意模糊他的记忆,因此姬既望记不得太多的事情。
在姬既望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姬重澜比起常世人们对“母亲”的定义,反而更符合大海中的任何一位生灵对一位“母亲”的定义。
她广博、包容,温柔时颇具力度,威严时又令人不敢攀附。在外人眼中,姬重澜力排众议,将一介异人捧上少城主之位,收其为嗣子,甚至以姬家重宝为其定魂,想必心中定然爱之溺之。但实际上,姬重澜从来没有抱过姬既望,更不曾将他视作孩童对待。
她挖掘姬既望的天赋,教导他使用缚丝,就像海中的鲛鲨教导新生的鲨鱼一般。她告诉他,若不能尽快适应这片土地,他就会死。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很温柔,眼神却像海水一样冰冷。大海十分残酷,黑暗中危机四伏,伏倒的水草与夹杂着细碎贝壳的白砂中随时都可能翻起夺命的齿牙与带毒的触须,初生的孩子若是太过羸弱或是先天有缺,很可能便会被找不到食物的哺育者当作储备粮吃掉。姬重澜对他的教导便如同深海中某个族群的领袖,为了保证集体的强大,她会权衡养分与资源的分配,舍弃幼弱与的部分,其中并没有任何的温情可言。
一直到姬既望长大、懂事,他都不知道对于人族而言,“母亲”这个词原本代表着什么。
踏上那重重天阶,步入重溟的天子之堂,他来过这里,或者说,他幼时便是在这里长大的。姬重澜将他从涡流教中救出来后并没有将他送往日照城,他在深海中长大,直到七岁那年,才被吕赴壑带到了海上。姬既望的记忆被人清洗过,但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却清晰得宛若昨日曾见,他记得这里也曾种过许多珠玉花树,将室内照得敞亮。而如今,花树已枯,即便有光,这里也已经成了月光照不亮的海洋。
姬既望看见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立于大殿之中,轮廓如水波般柔柔地荡漾。
琉璃金羽光已经牵引了一处通道,惨白凄清的月色自穹顶照入,虽未能照亮内殿,却也淡去了些许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那人仿佛等待了很久,在姬既望与吕赴壑踏入内殿的那一刻,她发出了一声低柔的轻笑:“你们来了。”
对方缓缓转身,露出一张端正俊丽、眉眼似有三分悲悯与慈柔的面孔。
流年荏苒,白云苍狗,姬重澜仍与旧时没有任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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